編者按:海洋,這片占地球表面積7成以上的藍色領域,正成為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戰略要地。隨著發展的腳步從近海走向深藍,未來我國海洋經濟的潛力應如何激發?本期“環球圓桌對話”邀請三位學者就相關話題展開討論。
胡志勇:上海社會科學院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
鄭苗壯:自然資源部海洋發展戰略研究所海洋環境與資源研究室副主任
朱堅真:廣東海洋大學原副校長、中國海洋發展研究院研究員
統籌陸海發展,建設海洋強國
胡志勇
中國作為一個陸海兼備的世界大國,遼闊的海域構成了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戰略空間。近年來,我國海洋經濟展現出強勁發展動能,綜合實力持續攀升,在國內生產總值中占比總體穩定,增速在多數年份高于國民經濟平均水平,成為驅動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。《2024年中國海洋經濟統計公報》顯示,2024年全國海洋生產總值歷史性突破10萬億元大關,同比增長5.9%,增速較國內生產總值高出0.9個百分點,彰顯海洋經濟強勁的發展韌性與增長潛力。
海洋經濟的蓬勃發展,已成為推動東部地區率先崛起、培育經濟新動能、構建開放型經濟格局的關鍵支撐。如今,我國已形成北部、東部、南部三大陸海經濟產業圈,構建起產業集聚、協同發展的良好態勢。這一發展態勢對國民經濟、社會民生、科技文化等多個領域產生了深遠影響:
其一,有力助推經濟高質量發展。海洋經濟覆蓋生物資源開發、海水綜合利用、裝備制造、油氣勘探、交通運輸、濱海旅游等多元領域,不僅創造大量就業崗位,更通過產業聯動效應,帶動上下游產業鏈協同發展,成為拉動國民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。
其二,深度服務國家與區域發展大局。伴隨海洋工程裝備、生物醫藥、海水淡化等新興產業快速崛起,海洋經濟結構持續優化升級,推動國民經濟三次產業協同發展,有效提升經濟發展的質量與效益,為沿海地區及全國經濟注入新活力。
其三,切實改善民生福祉。海洋漁業、航運物流、船舶制造等傳統優勢產業,與濱海旅游等新興業態共同發力,為沿海地區創造海量就業機會,顯著提升居民收入水平,切實改善群眾生活品質。
其四,筑牢國家安全與能源安全防線。作為戰略資源寶庫,海洋油氣資源開發有效緩解國內能源供需矛盾,保障能源穩定供應;發達的海洋運輸網絡,則為國家能源及重要物資運輸提供堅實保障,維護經濟社會穩定運行。
其五,推動海洋可持續發展。我國海洋經濟始終堅持生態優先、綠色發展理念,依托科技創新,將資源開發與生態保護有機結合,推動海洋開發向循環利用轉型,實現經濟效益與生態效益的協調統一,促進人海和諧共生。
其六,提升國際競爭力與貿易影響力。隨著海洋科技、高端裝備、生物醫藥等領域的技術突破與產業升級,我國在全球海洋經濟市場中的份額持續擴大,國際經濟地位與話語權顯著提升。
面向未來,在科技革新與政策支持的雙重驅動下,海洋經濟正從近海邁向深遠海,其輻射帶動效應也不斷增強,加速傳統產業智能化、綠色化轉型,推動了物聯網、大數據、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與海洋油氣、船舶制造、交通運輸、漁業養殖等產業深度融合。同時,積極培育戰略性新興產業,也為我國打造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海洋產業集群,完善海洋經濟全產業鏈條提供了新的抓手。
在新發展理念指引下,我國堅持陸海統籌戰略,以陸域經濟支撐海洋開發,以海洋經濟反哺陸域發展,加快推進海洋經濟高端化、智能化、綠色化轉型。通過聚焦極地資源開發、港口清潔能源應用、高端裝備制造、生物醫藥創新等關鍵領域,持續提升海洋科技自主創新能力。同時,我國也通過統籌資源保護與開發利用,促進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協同共進,努力建設海洋生態文明。這一系列舉措不僅是建設海洋強國的核心路徑,更是維護國家海洋權益、增強海上實力,實現依海富國、以海強國、人海和諧、合作共贏的必由之路。
海洋經濟發展的五大戰略方向
鄭苗壯
國際海洋秩序正經歷加速變革,這一進程不僅重塑各國海洋活動格局,更將引發公海利益的重新分配,對我國海洋經濟發展產生深遠影響。海洋是支撐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空間載體,我國作為海洋利用大國,主動適應國際新規則、創造戰略主動權、把握海洋產業變革機遇,已成為實現海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必然選擇。結合其他國家的戰略布局來看,我國海洋經濟發展應重點關注五個方向:
第一,推動海洋運輸與船舶工業在綠色低碳賽道加速邁進。當前,海洋領域的氣候變化應對已成為全球焦點,國際社會提出船舶溫室氣體減排目標,力爭 2030 年實現零排放,船舶低碳化、綠色化發展成為行業趨勢。歐美國家紛紛推出船舶更新計劃,以順應這一潮流。
我國作為全球最大造船國,擁有海運船隊總規模達4.3億載重噸,占世界船隊比重的18.7%,穩居前列。在此背景下,急需以科技創新為驅動,全面推進交通運輸和船舶工業的產品體系、制造體系、供應鏈體系綠色轉型,在踐行全球海洋治理新要求的過程中,培育新業態、激活新動能、塑造新優勢,提升船舶全生命周期的綠色低碳水平。
第二,全力搶占海洋生物產業變革的制高點。美歐等發達國家早在半個世紀前便開始布局深海生物遺傳資源開發,已基本完成商業化開發所需的資源儲備,并進入大規模產業化階段。在國際社會就遺傳資源惠益分享規則進行談判期間,美國、德國、日本等國緊急申請 1.3 萬項海洋遺傳資源相關專利,試圖搶占生物產業革命的戰略高地。
我國作為少數具備深海遺傳資源勘探開采能力的發展中國家,可進一步加大遺傳資源戰略儲備,推動人工智能與生物技術深度融合,強化產學研用協同創新,加速生物科技成果產業化應用,前瞻性布局海洋生物產業,突破生物經濟發展瓶頸,為海洋經濟高質量發展筑牢根基。
第三,科學規劃漁業發展路徑,在擴增深水養殖的同時,穩定公海捕撈規模。近年來,國際社會將打擊非法捕撈、遏制過度捕撈、保護海洋生態作為實現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方向,削減有害漁業補貼、擴大海洋保護區范圍成為全球共識。作為全球最大的海洋漁業養殖國和公海捕撈國,我國面臨公海漁業補貼削減、公海保護區面積擴大的雙重挑戰。
為此,我國可穩步推進公海捕撈減船轉產,實施漁船更新改造工程,積極爭取他國專屬經濟區捕撈配額,大力發展深遠海養殖,系統推進現代化漁業建設,確保漁業生產平穩有序。
第四,多維度謀劃、穩妥推進深海油氣與礦業的發展。隨著全球低碳產業快速發展,銅、鈷、錳、鎳等礦產資源需求激增,深海礦產開發提上日程。然而,出于生態保護考量,法國、德國、智利等 30 余國明確反對深海采礦,主張提高環保準入門檻,甚至呼吁在環境風險解決前“凍結”深海采礦活動。
我國作為關鍵礦產資源進口大國,擁有全球規模最大、種類最全的深海礦區,面對開發前景的不確定性,應積極參與國際規則制定,穩步研發綠色采礦技術裝備,強化裝備多場景適應性,降低因環保政策收緊帶來的潛在風險。
最后,深化海洋科技創新與數字經濟相融合。隨著新一輪科技革命席卷全球,海洋正成為人工智能、云計算等前沿技術的重要應用場景。我國作為數字經濟大國,擁有全球領先的5G通信、衛星遙感和物聯網技術基礎,應妥善利用這一先發優勢。如在海洋觀測領域,通過構建“空天海地”一體化立體監測網,實現海洋環境數據的實時采集與智能分析,為災害預警、資源勘探提供精準支撐;在船舶航運方面,憑借智能船舶操作系統和無人航運技術的突破,顯著提升運輸效率,降低人力成本與能源消耗等。
未來,我國應進一步加大對海洋數字基礎設施的投入,持續完善國家級海洋大數據中心(海洋云)等海洋數據服務平臺建設,推動產學研用協同創新,加速數字孿生、量子通信等前沿技術在海洋場景的落地應用,以數字技術賦能海洋產業升級,打造具有國際競爭力的“智慧海洋”生態,在全球海洋數字經濟競爭中占據制高點。
釋放海洋經濟潛力 有三大增長極
朱堅真
在“雙碳”目標與科技革命的雙重驅動下,中國海洋經濟正經歷從“要素驅動”到“系統重構”的深刻轉型,以三大維度的特點,勾勒出一幅綠色、智能、協同的發展新圖景。
一是綠色化+藍色化,推動能源與產業的雙重轉型。在“雙碳”目標驅動下,海上風電、潮汐能等海洋可再生能源占比不斷提升,預計2030年海上風電裝機容量將達到2億千瓦,帶動產業鏈產值超20萬億元。而對于傳統海洋產業,低碳升級的需求也創造了新的發展機遇。例如,我國船舶工業發力液化天然氣(LNG)燃料動力船,目前全球7成以上的綠色動力船舶訂單發往中國船塢;漁業養殖業也開始走向遠海,恢復、優化近海環境。一升一降之間,形成了“綠色裝備制造—低碳產業集群”的海洋經濟新生態。
二是智能化+集約化,以科技與產業的深度融合拓展海洋經濟的邊界。隨著人工智能、量子計算等前沿技術涌入,我國海洋產業正成為先進技術的孵化所。而技術的成熟與迭代,也推動了結構與效率的優化提升,如以機器學習算法提升深海礦產勘探效率、創新“一水八用”模式提高海水綜合利用率等,推動了海洋產業由勞動密集型向技術資本密集型,由第一產業獨大向海洋服務業、制造業和漁業等領域多點開花轉換。海域也由近海、領海、毗連區,向專屬經濟區、大洋、公海拓展,不斷觸碰、開拓海洋經濟發展的邊界。
三是協同化,以海陸與區域的聯動實現共同發展。一方面,近年來沿海高新區與海洋經濟開發區的積極聯動,打造出聚焦新興產業的深圳“海洋新城”、產研文旅全面發展的上海臨港等多種海陸一體化合作樣板,形成陸域研發、海域轉化的區域合作格局。另一方面,各區域之間也有著較為清晰的差異化路徑:北部經濟圈聚焦高端裝備(如船舶制造),東部經濟圈主攻航運金融等服務,南部經濟圈發力深海科技(如深遠海養殖),構建起“錯位競爭、優勢互補”的區域矩陣。
未來,中國海洋經濟的潛力釋放,將通過技術突破、產業升級、生態構建的層級遞進,形成三大戰略增長極:首先是以技術突破激活海洋經濟發展新引擎。從深海到極地,技術是解鎖這些“藍色盲區”資源潛力的鑰匙。無論是海底沉積的錳結核、沉睡千年的可燃冰,還是深海高壓環境下的神秘微生物群落,若要將這些“藍色寶藏”轉化為現實生產力,就必須深耕深遠海立體探測、海洋生物醫藥等前沿科技,讓這些創新成果成為驅動新一輪海洋經濟浪潮的核心引擎。
其次是以產業升級重構全球價值鏈條,推動海洋產業從“跟跑”到“領跑”的質變。傳統漁業告別近海圍網的粗放模式,借助智能網箱、深遠海養殖等技術實現效率與環境的兼顧;航運業則依托區塊鏈與物聯網技術,提升船舶周轉效率的同時,構建“智慧物流+供應鏈金融”的航運業新生態。這些萬億級的新興產業集群將成為創新策源地,改寫世界海洋產業版圖。也只有以產業升級打通從漁業、海洋設備制造到海洋旅游業的產業結構上下游,加速傳統產業向現代海洋產業體系轉變,海洋經濟整體競爭力才能得到提高。
最后是生態構建,以先進的中國經驗與產業引領全球海洋經濟的治理合作,構建可持續發展的全球生態。如今,我國海洋碳匯交易市場規模持續擴大、市場機制逐步完善,藍色債券、海洋碳匯交易等金融工具撬動社會資本超2000億元人民幣,中國在全球海洋碳中和行動中取得了亮眼的成績。與此同時,在共建“一帶一路”倡議的大框架下,我國積極布局海外深遠海養殖基地與國際航運中心。這些項目不只是簡單的基礎設施建設,更是我國海洋經濟發展標準與技術體系輸出的重要窗口。通過技術輸出、標準引領、規則制定的三步走戰略,我國正逐步構建國際海洋合作新范式,為全球海洋經濟可持續發展貢獻中國智慧與力量。